EyesOnYou

如果没有人特意说明的话，四班那个个子矮小，样貌普通，不引人注意的男生，谁都不能立刻想起来，特别是在这所男校里。

黄仁俊一直坐在第一排，他的眼睛早早就近视了，再往后一步，黑板就看不清。

男生之间的玩乐大多就那几样，他运动神经不太好，对游戏也不擅长。没有女生，在这里，那件青春期最美好羞涩的事情，同属一个阵营的人一点也不会顾忌谈论。

但是他没有喜欢的女生。黄仁俊默默低下头继续替教科书上那个老头儿画起胡子。幼稚，自己却忍不住笑起来。

他的成绩中等，上不了令人羡慕的大学，也不至于回回补考。普通人的存在感，普通人的生活线。

但他知道，他一点也不普通。

就一点点。

能在男校里做到风云人物，必定不简单。体面的家世，优秀的成绩，夺目的外貌，温谦的性格，加上天生的亲和力。一班的李帝努可以配得上这些描述，毫不为过。

可是没有人会这样描述他，一个名字足矣，相反要找到黄仁俊却要加上一大堆形容词。

起初他也并不在意同年级有这样一个能把他比到地底下的人，他有他的自在。一切都从一次期中考开始说起。

座位是随机打乱的，李帝努在开考前最后一分钟才姗姗来迟，落座在黄仁俊右边，教室里有些许哗然声。

干什么还议论纷纷，明明座位上早贴了考生名，他撇了撇嘴。

你也不能怪他太不问世事，总有随便听听就能捕捉到所有八卦趣闻的人，也总有就在他耳边说着却偏偏漏风的人。

他知道门上的角落里有监控器，也知道那大多是唬人的，很少打开。

但是眼前的事况还是让他大吃一惊。

如何在老师转身，打喷嚏，看窗外的那一瞬间掐好节奏，传递出信息，他到今天才大开眼界。

为什么之前没遇上过？

答案很明显，他瞟到右边的李帝努正在认真算题，除了他，四周的所有人都把若有似无的目光聚焦在那一方小小的课桌上。

他看不清别人的试卷。

黄仁俊抬头看见监考老师正背身观察着黑板左边的地图，右前方的高个子疯狂回头频频抄上了李帝努的选项。

他向来有点自恃骄傲的正直。不屑，但也不要轻易戳破。

刚涂完半张答题卡，他坐起身体准备伸个懒腰，高举的双手还未放下，猝不及防从远处飞来一个纸团正正好好停在他眼前，笔边。

掷桌有声，纸团咕噜噜转了一圈盖住了他的名字。

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，黄仁俊迎来全场如芒在背的注目。

监考老师用食指扶了扶镜框，肃穆地敛起神色。

他的心急加速突突狂跳，脑如血涌一片空白。

是谁？他迅速扫视前方。每个人都是如出一辙的惊讶表情，世界一刹那就像印刷机拓下的一张贴纸，所有像素都循环排列复制粘贴着同一个图案。

他随即右转看向李帝努。

都因他而起，如果不是正好和他在一个考场……

黄仁俊死死咬住下唇望着这张冷淡的脸，希望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帮帮他。

“出去吧。”监考老师几秒即至，轻飘飘地命令。

“老师，我没有……”黄仁俊呆愣着摇了摇头。

“别说了，出去吧。”

他又看了一眼李帝努，反光的镜片下只映出一片长睫毛的阴影。

“不是我……”他小声无力反驳着，甚至能想象出自己的脸应该像被滚水烫过一样。

“继续考试！”

学生们都回正了坐姿，空气凝结着，缄默的一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
直到他走出教室，眼泪才不争气地流下。

冬天到了，天空还是那么蓝。

他攥紧口袋里的笔眯起眼非要直视太阳。眼泪仍然在淌。

他没有做过。

“呼～”他重重叹了口气，这次考试又砸了。

如果让他知道是谁，一定要骂死他。

黄仁俊从空旷操场的裁判梯上跳下来，一路踢着光秃秃的地面缓慢走去学生超市。

他吸了吸鼻子，还是好委屈。

脚上忍不住瞄准一颗石头狠狠飞踢了一脚。不远不近的距离应声一句闷哼。

黄仁俊抬起头立刻朝声源飞奔过去，眼泪也顾不得擦干。

“你没事吧？”

“没事。”那人放下揉着额头的手。

李帝努背光站在黄昏前的斜阳下，额上冒着一层细汗，两道浓黑的眉毛往中间牵成一小团，挺直的鼻梁利落地在脸上倒影出一块三角形。

黄仁俊猛地收起脚步差点把自己绊倒。

他稍稍仰头就看见李帝努露出一排白亮的牙齿，嘴角翘起，眼睛却成了两条下垂的缝，好像要做出一个对应的闭环。

“你……你怎么出来了？”两人一起喘着气。

李帝努微微飘动的细碎刘海一下一下点着额头那道绯红的印痕。

“疼吗？对不起，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
黄仁俊抽出口袋里的手郑重地鞠了一躬。

头顶传来低低的笑声，又像被人薅了一把头发。

李帝努握拳锤了锤自己的胸口，“这算什么，走吧。”

“啊？去哪儿？”黄仁俊愣愣地站在原地。

“我请你吃东西，快来！”李帝努一边小跑着一边朝他招手，“快！晚了要排队，我写完提前出来了。”

我说什么来着，有些人有天生的亲和力。

黄仁俊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货架上最高的那一盒零食礼包，又抬眼瞥了瞥右边的人。

李帝努一伸手稳稳当当将东西递给他，“不要客气，大胆选，我说到做到。”

最怕你说话不算话，黄仁俊心想，还不都是你，害我挂一科。

他抱着满怀的零食哗啦啦全倒在收银台上，阿姨狐疑地说，“年轻人长身体，不要吃太多零食知道吗？”

“知道的，阿姨。不过我这个是给同学的歉意，不多不多。”李帝努笑眯眯地摆摆手又看了看黄仁俊。

什么意思嘛，他刚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又开始有些心虚。

“吃不吃雪糕？”李帝努自顾自说着，不等回答便加上了两桶巧克力冰激凌。

结完账时铃声正好响起，他抢着拎起两只大口袋急急往外走，“人马上就多了，走吧。”

黄仁俊捧着两桶冰激凌跟在他身后，李帝努越走越快。

“莫名其妙。”他小声嘀咕。

他们还是回到了操场，只不过这次坐上了看台，喧闹声渐起，陆续有学生开始活动。

黄仁俊赶紧扔下雪糕合拢两只手搓起来，冻死他了。

李帝努拆开包装纸看着他深觉有趣。

“笑什么笑？好笑吗？”他瞪了瞪。

“好笑啊。”李帝努剜起一勺雪糕送到嘴里，“这么大的小哭包当然好笑。”

黄仁俊眨了眨眼慌忙抬手往脸上胡乱擦去，手心冰冷，摸到脸颊更烫，耳朵好像也烫了。

他背过身不想让李帝努看到。

“逗你的，看不见了。”身后的声音突然没了笑意。

黄仁俊慢慢转过身看到他严肃端正的面孔，李帝努坐得笔直，雪糕盒也放在了一边。

“对不起。”

没想到他会道歉，黄仁俊只好低下头，一时间只能说出一句“没关系”。

“不，不是！”他猛又抬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，“不怪你，跟你没关系，你什么也没做。”

“因为我什么也没做才向你道歉。”

黄仁俊又愣住了。

李帝努重新笑了起来。

手心已经暖了，好像更暖了。

他低头看见李帝努白皙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住了自己的手。

“别抠了，你一紧张就抠指甲。”李帝努张开五指分开黄仁俊聚拢的手指。

他像触电一样抽离那道似是而非的温度，背手像藏着一个谁都看得见的糖果。

李帝努笑得更甚，他重新捧起雪糕一勺一勺地吃，仔仔细细看着黄仁俊惊慌失措的脸。

烦死了，他想。这一下午都莫名其妙，特别是这个人，最莫名其妙！

黄仁俊使劲挖着雪糕，一戳一个窟窿，恨不得这就是那个扔纸团的人。

“吃吧，再不吃要喝汤了。”

“要你管！”他回头恶狠狠地剐了李帝努一眼。

融了也不好吃，他最终还是慢慢尝起来。

摄入的糖分让人心情愉悦，雪糕吃完的时候，黄仁俊已经忘了这几个小时坐过山车似的起落心情。

现在勉强看得到篮球场上双方比拼的胶着状态，余晖将尽，凉风簌簌吹响树上的枝叶。

看台安静了下来，只有他们两人。

“你打的什么位置来着？”

“前锋。”

几乎所有的对抗性运动他都不会，从来只是路过瞄上一两眼，但他知道李帝努是篮球队的主力，他在哪里都是众星拱月。

“学校里好像没有不认识你的人。”

“嗯……我也不知道。”

黄仁俊傻呵呵笑起来，“你怎么会知道，你又不是我们。”

他曲起手肘撑住下巴喃喃着，“谁都知道高一班的李帝努，资优生，学生老师都喜欢，一定会有个好前途的人。”他说完又歪头补了一句，“你不知道每逢星期五都有很多校外的女生来看你吗？”

李帝努看着他伏在膝上的脑袋圆圆的，身体缩成一团更显小了。他学着他支起下巴，“知道，但我一般直接上车了，她们看不见。”

黄仁俊噘了噘嘴，他都是坐公车回家的。

突然没了意思，他站起身抻了抻胳膊，“我走了。”

“你的零食没拿。”李帝努跟着站起来。

“你自己吃吧。”

“那你不接受我的道歉吗？”

黄仁俊停下脚步。

啪嗒，球场的灯亮了起来，穿过空荡的枯草地只剩一层微弱的暖黄色打在前头人的肩上。

他站定了，但没有回头。地上的斜影拉得老长，他头顶立着的发丝随风一弯一卷，调皮得不像现在尴尬的氛围。李帝努看着越来越近的两道平行影子不动声色地笑了笑。

“一起吃吧，你不饿吗？我们都没吃晚餐。”

他的声音从耳边骤响，黄仁俊整个人都抖了抖。

“我……我正要去呢。”他转过身拉开几步距离。

“食堂早关了。”李帝努重新坐下。

他只好慢腾腾挨在他旁边。

很奇怪，现在很像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，李帝努吃东西很安静，嘴角也干干净净，慢条斯理。

黄仁俊抓起一把薯片塞进嘴里，他今天就是无缘无故来气。

“没人跟你抢。”李帝努拧开瓶盖递给他，“喏。”

他肯定一贯都这样笑着亲近别人，才有那么多朋友。黄仁俊默默接过饮料小口小口喝着。

“你不问我为什么接近你吗？”

“不是要道歉吗？”

李帝努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淡淡地看着他。

晚上的北风无声地吹着，连纤长的睫毛都像在轻轻浮动。他的嘴巴弯了弯。

“你也有很多人认识。”

“怎么会。”黄仁俊浅自嘲地摇了摇头。

“去年市里的水彩画特等奖不是有你么？”

他从没想过这件事会被人记住，张嘴呆呆地望着李帝努。

不是谁他都会那么吃惊，比如他的同桌，或是隔壁的发小李东赫。但是李帝努会知道他，令人意外。

“嚼啊，嘴里东西要掉了。”

黄仁俊听话地闭上嘴。

“我记得你是唯一一个没有专业系统学习过美术的获奖者。”

“嗯。”

他是没有学过，只是喜欢，瞎琢磨。

李帝努笑意更浓，“别人都沉沉稳稳，就你一个掩饰不了的兴奋。”

他觉得黄仁俊在领奖台上很可爱，强忍着快要飞起来的脚步，拼命抿着嘴不让自己看起来太得意，刚晒过一个暑假回来，黑不隆咚的小个子在一排人中特别扎眼。

黄仁俊想起了什么，那是他第一次获奖，还是以一个门外汉的身份。虽然特等奖有很多个，但他真心实意地高兴。

两个人相视大笑起来，有隐隐约约的回音。

初冬的气温跟着渐弱的笑声慢慢降低，黄仁俊往左边挪了挪，两只膝盖无意间碰了碰。

“不只是跟你道歉，我……更生气。”

“嗯？”

他又伏在了膝上，睁着小猫一样圆溜溜的大眼睛，让人想揉一揉。

李帝努咬了咬嘴唇，“我每次考试都会掐点到，因为他们会聚在一起商量怎么抄走我的答案。”

小猫果然瞪大了双眼。

李帝努呵呵的笑声听起来有些无奈，“就像今天一样，我什么都不会说，什么都不会做。”

“为什么？告诉老师呀。”黄仁俊坐直了身体，他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却突然想到了自己。

对，明明白天他也决定了什么都不说，最后所有的事荒唐地降临到自己身上，还以为虚伪的是别人。

其实人都是一样的善，一样的恶，只不过事不关己。

黄仁俊忍不住讽笑起自己，“我也没资格责问你，对不起，还怪你没有出头。”

李帝努微微摇了摇头，“我们都是协助的旁观者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生气？”

李帝努在靠近黄仁俊之前也不知道他有一种奇怪的能力，一种只要呆在他身边就不得不直面真实的能力，仿佛对着那双眼睛说谎是天大的罪过。

他就像游戏里随机掉落的装备，点满了完美的基础属性，只要按部就班就一定能被打造成一件神兵。

他什么都不用做，从小就自然招人喜欢，专心听讲就能拿第一，随便学学就会各种特长。没什么特别难，所以他与人为善，认真学习，并非本意，但总在各个地方引人注意。

漂亮的茧全身都雪白洁净，一层一层更加坚固，一年一年愈加难以挣脱。外面的世界就在眼前，却越渐模糊。

他无法随便生气，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性格温和；他没有办法拒绝其他人的请求，因为他什么都非常出色，做一个紧急救兵理所当然；他也无法用撇脚的理由请假，就算他真的不舒服，因为老师一直夸他坚韧不拔；他更没有办法不按照父母的安排前进，因为所有的亲戚邻居都拿他当做自家小孩的榜样……

但是现在，有一个人用漆黑的瞳孔看着他，无比的真诚和好奇。

他身边的人都差不多，要么是一起玩乐但没有他也照样笑闹的，要么是求他帮忙用着十足的亲切接近自己的。虽然都没有恶意，但很少有人真的关切他。

不知道为什么，他隐约觉得黄仁俊傻傻的，可能会是个例外。

“其实老师都知道，每次坐在我周围的人，总有几个会大幅进步，他不说是因为下次不一定有这个机会。同学们也知道，但都是一起同窗的朋友，没有谁会冒着被孤立的风险举报。我也知道，但我……”

他看向黄仁俊专注的眼睛。

小猫咪整张脸都快埋进了胳膊里，皱着眉头眨巴眨巴着。

他是对自己生气。

有一点点后悔当时没有照顾这只慌怯的小猫。

“做那么可怜的样子干什么？”李帝努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，“你擦手了吗？抱成一团都抹身上了。”

“我冷……”

“走走走，回家。”

“我跟你不一个寝室。”

“路总顺吧？”

……

“还饿吗？”

“不饿。”

……

未完待续